电台最爱的人是用来告别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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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16-06-12

「有声之年，欣喜相逢」

「点击收听有声节目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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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 　　　

　　

　

　　我的失恋不足一提。

　　

　　可惜夜色知道所有秘密。

　　

　　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？药味、消毒水味、沉疴体味、疾病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和眼中的抑郁目光。这是我们对病榻的概念。

　　

　　你不会爱上一个卧病多年的人，我也不会。我曾经这样以为。

　　

　　二十几岁的日子，怎么过都不开心。虽然工作不错，虽然身体健康，虽然男友陆值浪漫温柔百依百顺，虽然生活看起来形势大好。

　　

　　那或许就是所谓的青春期抑郁。拥有生命，但不一定拥有生活。拥有恋人，但不一定身在恋情中。

　　

　　直到遇见一个人。

　　

　　我第一次见郑丛的时候，他坐在窗前，身后映着蓝色窗帘，脸色因为多年患病蜗居于家白得像月光。

　　

　　他递给我一个抱歉的笑容，说道：“对不起，家里这会儿没有人，谢谢你帮忙送来。”我站在他的轮椅前，端着他的快递盒子，心里那点忿忿早已化为乌有。我是替李小荷下楼取快递的，无良的快递员在我签收以后，把剩下的最后一个快递包一把塞进我手里，只道：“这也是你们小区业主的，能不能帮忙带一下，我有点急事得赶紧走，谢谢谢谢！”不容我答应，快递员连人带车已经跑得没有踪影。我照着快递单上的电话打过去，然后就知道为什么那快递员跑得那么快了，不管我说什么，那边的男生只是温柔地请求我：“请帮我送过来一下，好吗？”直到我愤愤地挂了电话，在偌大小区内沿途问路。

　　

　　也许是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和愧疚，郑丛唇角一翘，笑眯眯同我开玩笑，道：“你就是一天替我捎十个快递，我也不能变得健步如飞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一起喝杯茶吗？朋友自己茶园产的明前龙井。”他伸手指指我怀里的快递包裹。

　　

　　郑丛不是漂亮到让人不能挪目的男人，但他就是令我心惊。他的五官就像从我心里拔节生长起来的，贴合我心意的全部纹理，他的一颦一笑都让我心生欢喜。我从未遇到过如他这般的人。那席茶过，我如坠云间。

　　

　　在MSN上和郑丛聊天，我变成话多的姑娘，常常一不小心就兴致勃勃打出大段文字，我想要与他分享的事情居然那么那么多。我把它们打出来，又常常删去，最后只回他简短的句子，小心维护自己的一点矜持。

　　

　　再后来，我忍不住去看郑丛。以路痴闻名的我那天毫无例外的又迷路了，在小区里东走西闯，又不想打电话给小荷，最后只得对着一幢居民楼下一丛茂盛的木槿花发呆。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胖的木槿花，每一朵都比我的拳头大。郑丛在窗口看见我，电话打过来声音里全是笑意，他说：“笨丫头，路不在花里，你抬头往右上方看看。”

　　

　　那个夏天的花事那么繁盛，繁盛到无法遗忘。

　　

　　后来我就常常出现在郑丛家。

　　

　　郑丛因为身体不好，几年里他的饭都是家人帮他端到病床前的。每一次我在的时候，郑丛就坚持在饭桌上吃饭。他坐在我对面，叮嘱我多吃青菜多吃肉，总之一切都要多吃。我觉得他应该去办养猪场。

　　

　　体力不支的时候，郑丛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休息几分钟。那个时候，我就放心地盯着他看。他那比我还要长的漆黑睫毛，如吊兰一般；还有那每天都刮但依然泛青的胡楂，如雪后蓄春的原野一般。

　　

　　那时候我的心里经常盘旋着一个无法遏制的问题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人，他的一切我都喜欢？为什么我们相遇的时候，是这样的彼此？

　　

　　那时陆值正作为学校一个课题的负责人出国游学，要在国外待两年。他每天给我打电话，分别说早安和晚安。

　　

　　我同陆值聊起郑丛，他在电话那头不以为然。于他而言，郑丛就是个年纪轻轻却不幸查出身患脊髓灰质炎，后来多半时间都要卧床的倒霉家伙。他不觉得这样一个男人会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什么威胁。

　　

　　陆值甚至豁达地支持我多去看看郑丛，他怕我一个人待在家中孤独，又表达了他对郑丛的怜悯。

　　

　　没有人会猜测我会爱上郑丛。

　　

　　不知道为什么，我觉得很难过。我讨厌别人怜悯郑丛，即使是陆值。郑丛不需要怜悯。郑丛，是他们不了解的郑丛。

　　

　　有谁会在自己并不长的人生突遭腰斩，只能与病榻相伴后，还拿自己的际遇开玩笑？

　　

　　我常想起有次郑丛一脸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自己人缘好的样子，他说：“你不知道我的人缘有多好。我病后不久，新闻里不是播报有个那什么百年难遇的日食么，那天呼啦啦十来个朋友一块来看我，我受宠若惊。他们问我，郑丛，你拍的那些X光片呢？然后，他们就一人拿着一张片子盖脸上齐刷刷站在落地窗前等日食去了。把我急得大喊，你们也给我留个位置啊……”我笑得前俯后仰，笑到想躲进卫生间去哭一场。郑丛啊郑丛，你怎么能对自己那样没心没肺呢？

　　

　　那只是郑丛随口跟我开过的众多玩笑之一。在他的生活里，痛苦没有影子，它们都被时间腌成了段子。与郑丛的身体欠安相比，这世界上多数人心灵残疾。

　　

　　除了陆值，我不曾同别的朋友提起郑丛。他像我偷来的一罐糖，捂在口袋里，拥有了全世界的甜香，于无人处回味，甜到忧伤。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失去这罐糖。我知道我必将失去它。

　　

　　在我们的人生里，有太多东西到来又离开，我们已经习惯到不以为然。一切终会过期。机票会过期。食品会过期。愿望会过期。诺言会过期。曾经爱过的一个人会在生命里过期。我们已经以成长之名，太过熟悉无关生死的失去。

　　

　　我和郑丛谁都没有讨论过爱。我们只是渐渐变成了两个比从前容易快乐的人。

　　

　　带给郑丛的我曾看过的众多书里，郑丛最喜欢《小半生》，他说那是一个好名字，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日有熟悉感，就像已过小半生。

　　

　　我不知道郑丛爱上了什么。而我，爱上了这座我在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多年都不曾爱上的城市，爱上夜色里郑丛家窗口的那盏独一无二的灯光，爱上小区里我们散步时一同走过的每一棵花树；我爱路灯下因为路的拐弯我和他的身影慢慢叠加；我爱曾令他微笑的某种花香；我喜欢我们相遇后共同认识的每一个可爱的朋友。通过一个人，我爱上了一个世界。

　　

　　唯一的一次说爱，是有天郑丛听我用家乡话打完电话，他笑嘻嘻逗我说：“我爱你。”我有些脸红，他接着狗尾续貂，问道：“这句在你家乡怎么说？”我瞪他一眼，不肯告诉他。

　　

　　我错过了唯一一次告诉他我爱他的机会。

　　

　　我爱你郑丛。这句话后来在我心里响过无数遍，直到回音把我的心徘徊成一个寂寞无人的空谷。

　　

　　我的爱，大概是这世间最无力的东西。我清晰记得我在电脑前百度脊髓灰质炎时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。从身体机能的逐级毁坏、肌肉形体的日益萎缩变形，到最后让我触目惊心的他们相对普通人的生命无常。我永远无从想象，在这世间要怎样等待着可预计的死别，与那所爱之人。

　　

　　我们的告别没有任何形式。陆值回国的前一天，我最后一次去看郑丛。

　　

　　那天我去买了新的素描本，假装和平常一样坐在他的房间里，拿出本子随便画两笔。他则靠坐在床边用笔记本电脑看武打小说。

　　

　　新本子上一片雪白，我忽然起身，走到他身边，把笔放进他手心里。郑丛的手受疾病影响，肌无力，是握不住笔的。我握起他的手，一笔一画，在本子封面上写下我的名字。我看着那个有点歪歪扭扭的名字，笑了。郑丛也笑了。

　　

　　研究生毕业的郑丛，曾经写着一手漂亮好字。

　　

　　那天我待到很晚，直到大把月光洒在他房间的墙上，又白又亮，像一掬打翻的水银。

　　

　　走的时候，我没有像从前一样在门口摆手说拜拜，我走到他床前，对他说：“郑丛，再见。”郑丛看了我很久，回我一声，再见。

　　

　　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郑丛叫他的名字，也是最后一次。他的名字，宛如我心上的咒语。

　　

　　陆值回来以后，我们都没有再提过郑丛。我们一起牵手买菜，早起在镜前并排刷牙，洗衣机里又开始同时搅动我们两人的衣服。日子和从前无异。

　　

　　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，那或许就是：当我们手牵手散步的时候，我会对着前方一幅广告牌不自觉微微一笑，因为那是一幅 　　

　　那个群体，是我在认识郑丛之前从来没有 　　

　　爱是什么？爱是一条通往这世界的温柔通道。你爱过一个人，从此发现这世界处处是与他相关的温柔，每一个瞬间都可能被击中心中的软肋。

　　

　　相比爱的意义，大家似乎更关心失恋的意义。女朋友们坐在一起聊起前任和失恋。沈青说：“失恋不要紧，重要的是不要失心。”花枝丸说：“失恋是门成长课，得到成长就应心存感激。”李小荷说：“失恋是人生最痛的那一刀，挨过去之后你就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挨得起很多刀。”我的女朋友们，个个聪慧美丽，心思通透过日子。

　　

　　她们笑我，说：“你就不一样啦，有陆值这样一个从高一开始就追在你屁股后头的护花王子，哪里知道什么感觉叫失恋。”

　　

　　我笑笑不说话，只把玩面前那杯薄荷。把玻璃杯贴在眼睛上，透过薄荷叶那片青绿看过去，世界也是清绿的，回忆的绿，绿得让人落泪。

　　

　　我失去了一场如此隐秘的恋情。弄丢一个人，弄缺心底的一角。

　　

　　这个世界那么热闹，每个人都奔跑向前，没有人在意路上的小小遗失。

　　

　　没有人知道我永失我恋。我最终还是没有同陆值在一起。

　　

　　陆值回国后常说我心事重重，他回国后的第八个月，我们和平分手，相约做友人。此后，我们默契地成为了永不再约相见的友人。这是我和陆值这段关系中最后的默契。

　　

　　那天陆值在博客里写了一句话：最爱的人是用来告别的，因为深爱，太过敏感，不能假装粗疏去走完前程。

　　

　　我觉得很抱歉，因为我也觉得他是对的。我没有回去找过郑丛。郑丛曾经问过我一个老掉牙的问题：你会选择一个爱你的人还是一个你爱的人？我当时没有回答他，因为觉得这是一个欺辱人的话题。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我爱又爱我的那一个？

　　

　　郑丛知道那很难。

　　

　　我后来和一个在相亲中认识的男人结了婚。他胖胖的，站在雨中等我的样子像宫崎骏的大龙猫，和我之前喜欢的清瘦型不同。他在外很严肃，回家后爱玩电脑单机游戏，听见我说话就放下手柄以和他的身材不协调的光速奔来。我开心的时候，他笑得比我快乐。我不想说话的时候，他比我更沉默。

　　

　　我们在一起后不久，有天他问我，我们的日子你觉得能打多少分？我说八十分。他很失望，他说，可是我觉得是一百分啊！

　　

　　我笑着揉乱他的头发，道：“八十分我已经很满意啊！要留二十分给上升空间。”

　　

　　郑丛，你现在的日子是多少分？

　　

　　婚礼的时候，郑丛没来。他当然不会出现，我也从没想过给他请柬。

　　

　　但有收到他托朋友捎来的红包。我把钱取出来托人退回，红包留下了。因为红包上面写着字：江朵，新婚快乐，白头偕老。

　　

　　字很好看。我知道不是他写的。

　　

　　我当然会白头，有没有郑丛我都会白头。我们当然都会变老，和不和谁相偕都会老。

　　

　　我和这世界上所有自私的人都是一样的，我们的人生路上根本无需费心抉择，唯一的标准就是自我保全。每一个鸡汤教主都在洗脑：我们的人生只需要保险杠，一道又一道，来保证自己的人生与别人的相比没有落差。

　　

　　我们似乎并不需要爱。

　　

　　爱是绝大多数人常念在嘴上却在内心早已抛弃的成人童话。

　　

　　曾经把我看成独一无二女孩的郑丛看错了我。我和他从来不是一种人。

　　

　　像我这样现实过头的人，活该活成一株不需要爱情的标本。

　　

　　但是，我是一个靠写字卖字为生的人，习惯从身边的每一个故事里去找寻意义。但遇见郑丛，到放手失去郑丛，有什么意义？我不知道。

　　

　　我只知道，遇见他之后，我看见这个世界有莫大缺憾，却变得深爱这个世界。因为这个世界，每天所有人都在一起呼吸吐故纳新，即便隔着那么多的不相干，也在一同老去。

　　

　　我从此不相信爱会变成爱过。哪怕爱之无用。

　　

　　直到两年后的一天，我遇见了郑丛的妹妹郑思璐。思璐问我：“那个红包上的字你喜欢吗？我哥让我握着他的手写的。”我回家后到处翻找那个红包，却怎么也找不到，最后急得一屁股坐在散落的抽屉间，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。

　　

　　我从梦里醒过来，夜色寂静，枕边人在轻声打着呼噜。我看见窗外的白月光，它如同我离开郑丛的那一晚，还是那么皎洁。

　　

　　我去书房取出那本《小半生》，打开，月光照在我和郑丛的面庞上。我的手轻轻抚过那张脸，无论隔着多少辰光，惊鸿一瞥间，那张脸永远都是世界在我心上的温柔一击。

　　

　　那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张偷拍。

　　

　　我不哭。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好，像永远住在我们曾相遇的小半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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