X教授纳尔逊肯尼迪背上的子弹漫谈

“我治疗他，而上帝治愈了他。（Jelepansai,Dieulequerit）”——AmbroisePare

这几天陪孩子一起看《X战警前传》，看到年轻时代的查尔斯教授在海滩上被误射，背部中弹，终于解释了教授后来很酷炫地坐着轮椅四处游荡的来历。查尔斯教授中弹的一刹那，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经常打交道的火器伤救治来。是啊，很多年过去了，老师教的几个枪弹火器伤救治原则，至今仍在我脑海里历历清晰。

《X战警》中的查尔斯教授，因脊柱中弹而终身依赖轮椅。

电影里没有介绍查尔斯教授是如何治疗、如何康复的。但请相信我，那一定是个不太令人愉悦的过程。可以这么说：所有的枪弹火器伤救治，都是令人烦恼的——无论是对于医者、还是伤者而言。而脊柱部位中弹的，则可能属于火器伤当中最不幸的那批伤者。读到这句话，读者可能会觉得没什么概念，这并不奇怪，因为我们身边很少遇见、甚至是听说过脊柱中弹的案例，可是我们今天就想说一说这个事，提几个大家熟知的名人，让大家知道它离我们并不遥远。

人类最早有档案记载的脊柱伤，见于多年前的古埃及法老佐塞尔三世（ZoserIII）时期，由法老的宫廷医生Imhotep描述。而火器最初登上历史舞台，则可追溯到13世纪的中国宋代，在其后的多年里，火器、枪弹给地球上的平民和军人造成了数不清的伤害。但在火器伤出现的最初多年里，医学界一直对其抱有一种很固执的奇怪观点，即认为枪弹（包括炮弹碎片，下同）是有毒的，火器伤也是不可救治的。15~16世纪的著名意大利医生GiovannidaVigo（？~）就坚持这样的观点，主张对于火器伤给予烧灼“消毒”，然后放任、等待奇迹发生就好。他的观点被当时的西方医学界奉为圭臬长达年之久。我们在很多影视剧上经常能够看到这一幕，中世纪的战场上，不管是箭伤、刀伤还是火器伤，一律用烧红的烙铁往上一烫，然后就是“呲拉拉”一股焦糊的浓烟，看得荧屏前的观众呲牙咧嘴。

17世纪末，法国军医帕雷（AmbroisePare）公然挑战Giovanni的学说，并使用蛋浆调和玫瑰油、松节油涂抹伤口，以减轻疼痛，取代了残忍的烧灼法。帕雷医生被当今的西方公认为现代外科学之父，有一次，已是名医的帕雷治愈了一名军官，当人们问起这件事，他谦逊地答道：“我治疗他，而上帝治愈了他。（Jelepansai,Dieulequerit）”——这句话已经成为医学史上充满人文精神的一句经典名言。

法国医生帕雷（AmbroisePare）：西方公认的现代外科学之父

年的某个欧洲战场上，一位名叫AndreLouis的医生为伤员手术取出了脊柱上的子弹，根据记载，这名伤员不但活了下来，而且还恢复了下肢功能。这件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，即便是在在科学昌明、技术发达的今天，脊柱枪弹伤要想获得这样的结果也属万幸——因为接下来历史上的那些倒霉的名人们就要悉数登场了——但是，这一事件毕竟大大撼动了近五个世纪里人们对于火器伤噤若寒蝉、不敢主动干预的观念。

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上矗立着一根纪功柱，以纪念英国海军史上的最大胜利——特拉法加海战。柱头站立的是海战指挥者纳尔逊勋爵。年10月21日，纳尔逊勋爵指挥舰队击败法国，一战奠定英国海洋霸权地位，不过他本人也在特拉法加海面上被法国人的枪弹击中，子弹从他的左肩斜向中线射入，穿透下颈椎和上胸椎的椎管、击穿了沿途的肋骨、肺叶和血管。根据史料记载，纳尔逊伤后描述自己的感受：“我的胸部以下的知觉和运动都渐渐消失了。”舰艇军医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，平静地告诉他：“爵爷，很抱歉我们什么也做不了，整个国家都会为此感到遗憾。”纳尔逊很快就去世了，被给予国葬。时至今日，他位列英国人奉为最尊敬的伟人前五，带走他的是脊柱部位的一颗子弹。

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纳尔逊纪念碑。

位列英国历史上最伟大英雄的纳尔逊勋爵，死于一颗命中脊柱部位的子弹。

当枪弹携带着动能命中人体后，会造成弹道沿途的软组织毁损、骨折和器官损伤。由于子弹进入人体后迅速减速，弹头可能还会发生不规则的翻滚，制造出面积更大的损伤范围。子弹在飞行、反跳过程中所沾染尘土、污物则被子弹带到人体深部，引发感染、化脓、败血症等，这也许就是中世纪医生觉得子弹“有毒”的原因。20世纪以后的弹药（例如AK47、M16），其发射速度和动能，几乎十几倍于中世纪时期的枪弹。弹道学研究发现，这些高能量的枪弹进入人体之后，除了弹道本身的破坏以外，弹道边缘还有一层厚薄不等的烧伤区，最严重的损伤并非来自但到本身，而是在子弹进入身体的一瞬间，子弹周围会因为动能而骤然出现一个纺锤形的空腔，空腔内的负压，会把伤口外的尘土、污物吸入体内，进一步加重污染，当子弹离开后，空腔迅速闭合，而空腔周围很大范围的组织和器官，都会因为这次膨胀、震荡而造成严重的伤害。而子弹穿出身体的出口，也会呈现一个远大于入口的伤口。所以，现代的枪弹伤，通常是入口小、出口大，实际伤害范围远远大于弹道本身。

现代的枪弹，给人体带来的伤害远远不止于弹道本身，注意子弹在机体内产生的空腔、振荡，以及巨大的出口。

美国迄今56届44任总统中，詹姆斯·加菲尔德（JamesAbrahamGarfield，~）是不太出名的一位。他是美国历任死于暗杀的总统中的一个（前一位遇刺者是林肯）。年7月2日晚，加菲尔德总统走出巴尔的摩火车站，正准备去参加同学会，一名精神病人向他的背部连放两枪，用的是0.44英寸大口径（11.17mm）枪弹，均命中脊柱。医生们迅速赶来，检查了伤情，然后束手无策。

医院后，全国的政要、媒体、民众都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讣告发布，可是总统硬是挺着一天天不走，但子弹所在的背部疼痛剧烈。医生们很想为他做手术取出子弹，但再那个年代，英国医生李斯特的现代外科无菌技术还没有问世，伦琴发现X射线也还在二十年以后，因此，人们甚至无从知道子弹究竟在总统体内的什么地方。这个时候，电话的发明者——著名的贝尔先生自告奋勇前来帮忙，声称他发明的一个定位仪器，能够帮总统找到子弹的所在。不出意外，贝尔先生的发明丝毫不起作用。到了9月下旬，总统的体力耗尽，在疼痛中死去。尸检发现，子弹从右侧的第10肋间隙射入体内，将11~12椎体打爆、然后停留在脾脏的后方，并在此形成了脓肿。今天，如果你有机会前往美国首都华盛顿的国家医学博物馆（NationalMuseumofHealthandMedicine）的话，会看到加菲尔德总统那段中弹的脊柱标本。

美国第20位总统詹姆斯·加菲尔德（JamesAbrahamGarfield），脊柱中弹身亡。

加菲尔德总统的中弹脊柱标本，现保存于美国国家医学博物馆病理学展区。

无独有偶，另一位被刺杀的、而且名气要大得多的美国总统——约翰·肯尼迪也是命丧在这个部位。年，肯尼迪总统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中心乘坐敞篷车行进的过程中，被枪手LeeHarveyOswald击中两枪。由于第二发子弹直接命中头部，因此被后世认为是主要致死的原因。但其实肯尼迪挨的第一发子弹——射向颈椎的——也足以致命了。总统遇刺后只撑了半个小时不到，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医生们已经为他实施了紧急气管切开、临时固定和影像学检查。医学发展到这个时候，已经非常发达了，但是即便以美国总统所能获得的全世界最先进的医疗资源，也没能挽救他的生命。X线发现这颗子弹卡在了第六颈椎的部位，考虑到肯尼迪之前持续进行的激素（可的松）治疗，专家们认为，即使他没有中第二弹，这颗子弹也足以要他的命了。

年，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，第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颈椎，图为美国联邦档案库保存的子弹证物。

五年后的一天，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·路德·金在枪声中倒下，带着他的未竟的梦想魂归天堂。他的中弹部位是右下颌部，子弹击碎了他的下颌骨，连续穿透了多节颈椎，毁损了他的颈脊髓和颈静脉、椎动脉，最后子弹停留在肩部。上述损伤重的任何一项，都可能是致命的，于是，马丁·路德·医院1个小时后就停止了呼吸。

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领袖马丁·路德·金，死于颈椎的枪弹伤。

还有一位死于刺杀的美国政要乔治·华莱士（不是那个谈笑风生的华莱士）也值得一提。这哥们是个大名人，只不过他的出名都是由于一些负面的事件。大家还记得《阿甘正传》中那段一段著名的历史事件吗？60年代初任亚拉巴马州州长的乔治·华莱士（GeorgeWallace）坚决阻止有色人种享有教育权利，站在大学的门口阻挠黑人学生入学。最后美国总统不得不出动国民警卫队，荷枪实弹护送黑人学生进入大学。此君的臭名昭著的宣言：“今天要种族隔离！明天还要种族隔离！永远都要种族隔离！（Segregationnow！Segregationtomorrow！Segregationforever！）”就是那时候为世人所知的。乔治·华莱士做梦都想当总统，但是连续四次参选都失败了，被新闻界誉为“20世纪全美最具影响力的Loser”。年5月15日，Loser州长乔治·华莱士被一名叫阿瑟·布雷默（ArthurBremer）的脑子不正常的人连击五枪（知道这位兄有多霉了吧），其中一颗子弹直接造成了双下肢永久性瘫痪。可歌可泣的是，华莱士又坐着轮椅参加总统竞选去了，并再度失败……戏剧性的是，开枪打他的那位爷的故事，据说后来启发了编剧保罗·施拉德，创作了不朽的电影《出租车司机》，四年后该电影的一位脑子秀逗的影迷辛克利（J.Hinckley），为了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，以引起女主角茱迪·福斯特的注意，因此他去行刺了总统里根……所幸里根无恙。

亚拉巴马州州长乔治·华莱士，60年代因种族隔离立场而名噪一时，年被一颗子弹致截瘫。

《阿甘正传》中，汤姆·汉克斯呆萌地出现在华莱士州长身后。

离我们比较近的一桩名人脊柱中弹事件，发生在年4月1日。著名武星李小龙的儿子李国豪（BrandonLee）在片场被一把神秘掉包的道具枪中的子弹击中脊柱，导致脊髓损伤和椎旁大血管撕裂，虽经6个小时手术抢救，也未能生还。时至今日，他的死还是被包裹在重重谜团之中，意外说、阴谋说……人们唯一知晓的就是，一颗命中脊柱的子弹要了他的命。

李小龙之子李国豪（BrandonLee)，被一颗神秘的子弹击中脊柱而殒命。

看到这里，我们会有一个印象，那就是：很多枪弹伤以及脊柱枪弹伤，都经常发生在美国。这并不奇怪，美国不是一个禁枪的国度，因此在美国，火器伤位列脊柱损伤的第三位致伤原因，紧紧排在高处坠落伤和交通事故伤之后。因此不像在中国、日本等禁枪的东亚国家，脊柱火器伤在美国一直是个大问题。当然了，这并不代表脊柱火器伤在别的国家和地区不存在、或者不重要。这些年在这个越来越动荡的世界上，我们的身边发生过伊拉克、阿富汗、叙利亚、南苏丹的战火，出现过挪威布雷维克枪击、法国《查理杂志》袭击、以及层出不穷的各种恐怖枪击、爆炸案。脊柱枪弹伤并不罕见，脊柱中枪的人，结局和后半生要比其他部位挨枪子要悲惨得多。

以下是几幅脊柱枪击的CT片，显示不同的弹药所造成的伤害。图A是普通子弹，一般用铜、或者铅金属制成，进入体内会沿途破坏、逐渐减速。图B是铅包铜外衣的子弹头，击中身体后，由于两种金属的材质不同，而发生分离，因此造成的破坏范围要比普通子弹大得多。图C是一种名为“中空弹头”造成的损伤，这种子弹也是外包铜衣的，但在尖部没有金属包裹，铅芯外露。射入人体后，铅芯会因惯性作用从从弹衣中涌出，被压扁成图中所见的蘑菇形状，而它的铜衣则会发生扩张或破裂，迅速释放能量，扩大创伤出口，使弹头具有类似爆炸弹头的致伤效果。这种弹头一度被称为“达姆弹”或者“开花弹”，是一种很不人道的弹药。图D则是一些现代的自动步枪子弹，在体内发生爆裂，造成更大范围的杀伤。

普通弹头——对应上图A

包衣弹头——对应上图B

中空弹头——对应上图C

最近几年由于新武器、新战争形式的出现，脊柱外伤还冒出了很多以前非常罕见的新类型。例如美国人在伊拉克战场上就发现，士兵遭到自杀式炸弹袭击或者触雷后，经常出现腰-骶椎分离这类平时极难见到的外伤。因此，脊柱火器伤的演进，对于脊柱外科手术技术的发展，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。很多以往经典的治疗概念，例如过去火器伤不允许早期缝合，现在也被早期手术等观点取代。脊柱中弹的患者，甚至可以做MRI检查，前提是医生们对于枪弹构造的认识、以及MRI的磁场强度的把握……

平时极其罕见的、因火器伤造成的腰椎-骶椎分离

那么，究竟有没有必要去花时间